小说:金屋(书号:12596) 小说:其他小说 作者:繁凡 简介:简介:金屋 角色:繁凡,赫倩倩 金屋(书号:1259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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默认卷(ZC) 第一章


每年夏季,照例有一批大学生从学校毕业。他们早在年初就四处谋求职业,到暑假开始的头一个月大都落实了工作。只有少部分人由于某种原因耽误了,还没有最终的归宿。但这部分人并非毫无着落,他们手头或多或少掌握着几条线索。好比钓鱼的人,不定什么时候把鱼竿一收,这鱼儿就归了自己。这中间有一位姓石的学生,长着高鼻梁、柳叶眉,肤色白净,身材修长,脸上没擦脂粉,但却唇不点自红,眉不描自浓,天生着一对凤眼。她头发不烫,眉毛不修,素面朝天,安心遵守着上天造化的限制。

在一个礼拜三的中午,这位女学生来到男生宿舍,举手敲门。屋里没人,门却虚掩着。

女学生站在门口打量着房间。屋面显得很零乱,有七张的铺盖已经全部拿走,只剩下光木板。墙角堆放着他们遗留未曾处理的垃圾,可算作留给学校的纪念品,亦或是送给新同学的见面礼。门后、墙头还贴着几张早两年走红的球星挂历,蒙了灰,黄了脸,寂寞无奈,像过季的时装,再也无人问津。

房里只有一张床上还放着被褥,吊着发黄的蚊帐,钉子上仍挂着一件黑白相间的T恤,表明它的主人并没有离开。女学生知道这是繁凡的铺位。她走过去,把一包东西放到床上,转身往门外走两步,又踅回身慢慢踱到窗前,探头张望。楼下小道上走来一对情侣。女学生的身体怔了怔,转身抓起包夺门而出。

可是晚了,那一对男女已走进楼道。三个人狭路相逢,情侣中的男同学满面尴尬,低头无语,他的女友则说:

“哎呀,息波!你还没走啊?”

女学生的脸像虾在热水里煮熟了似地。她没有答话,扭头向楼下就跑。

“臭美!”情侣中的女士骂道。

女学生闻声停了停脚步。那低头的男士立即警告道:“赫倩倩!”

女学生动了动唇,咽下涌到嘴边的话,一甩头跑下楼去。后面传来赫倩倩挑衅的声音:“怎么,心痛是吧?你要是后悔了,现在还来及。快追上去道歉、讨饶,兴许她就原谅你了。去,快去追啊?”

这话怪不得赫倩倩要说,一周前繁凡还是这位姓石的女学生的白马王子。

石息波二十有四,是班上的学习尖子,新闻系的团支部书记,大凡班、系、校有活动都少不了她:或者在文艺演出时弹一曲吉它,或者在诗朗诵会上朗诵一首自作的小诗。她写得一手好字,而且是毛笔,是学校书法活动小组的积极分子。会讲一口流利、标准的英语,时不时在英语演讲赛上一展辩才,令人叹服,觉得她不入英语系而就读新闻系是外语界的一大损失。

息波成为系里、校里的红人后,不知赢得了多少男同学的青睐,他们的眼光在课堂上、在舞池里、在演讲台上追逐着她,她不止一次地光临男同学的梦乡,一厢情愿地被邀为他们日记中的主角。

人常常是有从众的心理的,可是只有一个人例外。繁凡是系里公认的才子,成绩名列前茅,一直与息波轮流把持着班里各科成绩第一名的交椅,惟独他对她视若不见,从不主动接近。息波倒也奇怪,对一班追求者无动于衷,却偏偏对繁凡发生了兴趣。繁凡似乎具有特异功能,他很快捕捉到了息波的心理动态。

这天,息波意外地收到繁凡的便条。这便条的作用是当晚把他俩同时引入了一家电影院。他们共同观看了由张艺谋导演的一部电影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。这串红灯笼至此点燃了他们的爱情。

俩人第一次单独约会的翌日,息波与繁凡在公共食堂同桌同碟共进午餐。这等于当众宣布了他们彼此的版权,有意志薄弱者当场惊呼:“名花有主,我们绝食吧!”

那顿午餐之后,不知多少男同学和女同学同时品尝了失恋的苦果,有人当晚在日记中写道:“1995年10月8日,刻骨铭心的日子?”

息波一直搞不懂繁凡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,数次探根究底,繁凡只是说:“你自己说呢?她猜不出答案,她的同窗好友文姬却洞若观火。”文姬说:“你是当局者迷,我可是旁观者清。依我看,繁凡他煞费苦心。”

“你的意思……”

“对,这是他的计划。”

息波这才意识到可能上了男友的圈套,猜想他以往的高傲不过是玩手段。兵法上颇有名的欲擒故纵法,突然减了兴致。不过她想到难为繁凡如此费心,对他又生出些怜惜。

他们的交往并没有走出俗套,无外乎旅游、逛公园、看电影,与所有的恋人一样。只是有一点息波与众不同,那就是她接受牵手、亲吻,却坚决不肯越最后的雷池,常常在男友蠢蠢欲动的关头郑重地说:“请你答应我,等到那神圣的一夜吧。”

繁凡低声抗议:“现代人还讲这个?美国十六岁的女子已经没一个是处女。他们认识不到一个小时,就可以……”

息波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在我这里不行。我要把美好的回忆留给美好的时辰!”

繁凡不敢强求,只好痛苦地克制,与女友保持几乎是柏拉图式的恋爱。他多少有些后悔,尤其在刺探到其他同学机密的时候,禁不住眼馋,认为女友过于落伍。

转眼到了大学最后一年,同学们各显神通,纷纷投身到纷繁的大世界,要在芸芸众生中为自己谋得一块耕地。息波与繁凡自然也不例外,他们与好几家对口单位挂上勾,其中一家正是见习的省报。事情原该顺溜如绸缎的,可是不久起了变化。这变化来自息波一方。

息波出生在半个知识分子家庭,她的母亲只有初中文化,父亲在研究所搞古文字研究。弄学问的人鼻梁上总少不了眼镜,古文的陈腐、生僻,眼镜的方方正正,构成石父为人的主体。俗话说男人统治世界,女人统治男人。石母虽然只是位图书管理员,社会地位远在丈夫之下,实际权力却远在丈夫之上,在家里享有说一不二的特权。她祖籍上海。年轻时支边到内地,与石父成婚后,接二连三生下一男二女。三十多年过去,当初的美貌少妇变龙钟老太。人老思根,石母强烈地思念故乡。可是她爱故乡,故乡并爱她,数次想调回去,终究未能如愿。

偏巧那年石父的妹妹来信说,离上海不远的清川市正在搞开发,大批量引进外地人才,他们可趁此机会联系联系。石母历来对婆家人没有好感,面对新机遇也没有“温度”,倒是石父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之心,偷偷回信,托妹妹代为联络。

清川方面果然求贤若渴,新落成的博物馆需要有职称的老学究镇馆,一如镇压白娘娘需要雷峰塔。石父虽已夕阳近黄昏,发挥余热的时日不多了,仍被热情接纳。

石父好生高兴,自婚后这还是头一遭背着老婆干成功一桩事,而且是大事,男子汉的雄风阻隔了三十多年重新回归,他说不出的自得,竭力主张走。劝导不肯走的老伴说,清川虽离上海还有五十公里,可是比之三千公里岂不大大缩短了距离?也许长长的思乡线也可随之同步缩短的。石母先还不答应,问儿女们怎么办。石父拿出清川方面的回信说,子女可以随带,这个问题毋庸质疑地要解决,可以解决,而且已经解决。石母又问:“有工作的答应解决,那没工作的呢?波儿怎么办,她还要大半年才毕业。”

石父一摊手说:“这有何难,毕业后我给她在那里找个单位不就行了?”自得的语气仿佛清川市的人事大权全捏在他手中。

妻子毕竟了解丈夫,迟疑地说:“你——你能行?”

丈夫涨红脸道:“我不行,人家会要我?”

妻子乐得在人家重视丈夫的时候也重视他,考虑了几天同意走,自慰地想不管怎么讲总算离家又近了。再说她非常不满意内地的闭塞,为孩子们着想,应该到开放的地方去。回复清川方面时,她要丈夫信中再三强调,一定要在解决好儿女工作的前提下,“我们毕竟老了,还能干几年?他们时日就长了,马虎不得,特别是波波,不能留下她一个人。”

息波把家里的最新动态透露给男友,繁凡急切地问:“你怎么想?你走不走?”

她反问:“你说我走不走?”

繁凡不假思索地说:“不要走!留下来!”

息波试探说:“我们一起走?”——繁凡闭口不答——“我并不是一定要跟着父母。听说那边搞得活,对我们的专业发挥有利。你不是一直盼着好好干番事业吗?”

繁凡皱眉道:“算了吧,哪有这么容易的?这里单位基本落实好了,我去日报,你到电视台,都留在省城,多好!何必再找麻烦,东部西部其实都一样。”他明知很不一样。可是评论家说,所有的历史只有一部当代史,历史是为当代书写的。历史尚且如此,一切言行更可以无标准,全凭对当前利益有利与否而是而非。他感叹女友天真理想,晓之以理,动之于情道:“我们为留在同一座城市,费了不少劲,得之不易啊!你没看见他们怎样跑的?我告诉你——你不要讲出去——黄新跟赵丽很可能要分手。”黄新留校,赵丽回原地,两个人隔得远天远地的,将来怎么办?生活就是生活,还是实际点吧。其实人真的又能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业,世界还没有进步到人尽其才的程度,能平平安安保住一份差事就不错。找个好单位比十上理想都重要,对于你们女性来说更——目光转为坚定——“是如此。”

息波不以为然道:“为什么特别对女性是这样?”

“因为这是男人的世界。”

息波听了很不舒服,她反驳道:“不!这是男人的世界,也是女人的世界。女性在各个方面的才能并不比男性差,有些方面甚至超过了男性,女性应该得到承认和肯定。”——目光转为坚定——“我不相信,女人不能靠才学自立,而必须依附男人。我要证明这一点。”

男友不无嘲讽地说:“佩服佩服!有理想,有抱负!可现实就是现实,当心碰得头破血流。”

息波道:“我倒要试一试。”

繁凡叹气,搂住她的肩说:“你太理想化。听我的,找个轻松点、待遇好一点的工作,知足吧!我父母那辈人,一辈子别提多辛苦,为了吃口饭,吃尽苦头,到头来什么也没有。我是看得怕了,不愿意像他们那样再过一世。我们还是把主要精力投到这边,等单位一落实好,我们就结婚。”他想只要结了婚,女友就不会离开他,在父母与丈夫的天平上,她理所当然要倾向丈夫。

结婚当然要到毕业之后,学校是不负责开结婚证明的。而照繁凡的观点,婚后必须朝夕相处,倘若天各一方,又哪里谈得上朝朝暮暮,所以同留一座城市是结婚的有提,没有这个前提,一切都是空谈。它是婚姻的合同,是婚姻的条款,不能有丝毫让步。

息波明白这点,认真地问:“繁凡,如果我们分不到一块,怎么办?”这是个敏感的问题,也是个原则问题,繁凡不回答,息波已经知道了答案。沿海之论、毕业走向使这对恋人呼吸到一股危机的气息。

毕业分配历史是情人间的炼狱,别看平时信誓旦旦,事到关头,大都劳燕分飞。有的怕被指责薄信,半年中还保持些书信往来,过新年的时候也寄份贺卡,偶尔得便的时候还彼此探望探望,不过已经没有实质性的行动了,再拖上半年或一年不等,双方各自恋爱,那段学生时代的旧情就算寿终正寝,圆满地画上了名号。当然这中间也有经受住考验的情侣。

息波平素不动声色地观察男友,渐渐发现这个头罩光环的优等生实际上是个非常注重实际的人,尽管他平时刻意掩饰,还是露出自私和虚荣的尾巴,仿佛他的外套不够长,内衣拖了出来。这些发现虽然使她失望,可是她更相信爱情的力量,期望书写勃朗宁式的神话,暗想男友毕竟没有瘫痪在床,轮椅上的才女尚能借助爱情的力量重新站立,区区性格上的小斑点又何足挂齿?息波幻想用爱的力量净化男友,可是她不久发现,江山易改、本性难移才是颠扑不灭的真理。世界观好比肉里的骨头,骨头里的骨髓,外科手术即使能在骨头上雕花刻字,却无力改变骨髓的成份。

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。

“国庆”节前,学生科的令狐科长把繁凡叫到办公室说:“繁凡,恭喜你!”繁凡猜想可能是日报来调档案了,却听令狐科长说:“你们县电视台来要人,我查了查,这一届毕业生中,只有你是县上来的,就推荐了你,怎么样?”

繁凡心上的笑被凝固了,不自然地吱唔道:“哦,哦……”

令狐科长眼光敏锐,问:“怎么,不想去?”——想一想,恍然大悟——“哦!我明白了,舍不得你的——呃,心上人吧?我听说她长得很靓,是你们的系花,工作联系到电视台了?”

其实令狐科长熟悉息波,而且还不止一次打过交道,可是他这时候多疑得很,心中的秘密害怕见人,仿佛偷吃的老鼠总担心被猫捕捉。

繁凡道:“科长就是信息灵!”——忍不住抱怨——“不过,人家还不愿去,要到什么沿海发展。”语气又骄傲又沮丧,仿佛兴冲冲套住一只金丝雀,满以为可以一辈子养在笼中,供己夸耀,供他人观瞻,可是突然有一天,金丝雀打开笼门,飞到自由的天空,不再由他控制,不再归他所有。

令狐科长像国际间谍偷听到重要机密,忙不迭问:“哦!那你们怎么办?”繁凡懒洋洋引用名方道:“‘人各有志,不可强求’,到时候再说吧。”他想鸟如果执意要飞,拦是拦不住的,还是好好再造一只鸟笼,重新捕捉只听话的金丝雀吧。不过,这一次他得仔细把牢门拴结实了。在他的潜意识中,笼中之鸟只需有美丽的羽毛,而不必有多少伟大的理想。换名话说,他的鸟只需要一个主人,一个给她提供鸟笼的主人。从这点上讲,息波并不适合他,她有太多的思想,太多的追求,这样的妻子不会对丈夫俯首贴耳。好在他一举打败了众多的角逐者,胜利者的虚荣足以抵偿鸟飞的愠怒。

对于故乡的召唤,繁凡无动于衷。故乡太贫穷了,博不到莘莘学子半滴眼泪。他历来羞于承认他是山里人,他的祖祖辈辈都靠耕作为生,在他的记忆中,贫瘠的土地从没让他吃饱过肚皮,尽管他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。初中时他每天的伙食仅仅是二分一碗的咸菜汤,到上大学的那年他都没穿过属于自己的一双鞋子,穿在身上的都是哥哥姐姐不能再穿,经母亲缝缝补补改造而来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衣裤。贫穷的日了养成他自卑、敏感而又好强的个性。他发奋读书,发誓要离开这片黄土。而今他终于如愿以偿,怎么可能再回去呢?尽管故乡电台召唤他,他不用回到老家那个偏僻的小村尽管他喝着故乡的水长大,说话仍带着浓重的乡音;尽管那里还留着他的双亲和兄弟姐妹,可是他早已决心远离它、背弃它,如同丢掉一只穿破的袜子。他想,让别人去改造贫穷吧,他要留在这座繁华的省城里,占据一个好位置,建立一只个人的小巢,养一只听话的雌鸟,然后再生一只小鸟。这就是他的人生理想,一个包裹在五色光环里的世俗、平庸的内核。

繁凡说:“令狐科长能不能推荐别人?”

科长故作为难。“按政策,应该你去。再说,我已经把你的情况介绍过了,他们很满意。再换人,怕不太好吧。”

繁凡恨不得一口咬下令狐的酒糟鼻子。他好容易克制住冲动,说:“那——我考虑考虑。”

“嗳!这就好嘛。”

走出学生科,繁凡紧急思谋对策。他立刻有了主意,想起班上的赫倩倩,知道她跟校党委书记有关系,不妨请她替自己探探根底,搞清楚这事的来头。只怕她不肯帮助,后悔当初拒绝她的求爱过于坚决。他那时候不知道赫倩倩会有如此厚实的背景,看到她又黑又粗,脸上星罗棋布的雀斑,心里荡不出一丝涟漪,读她的情书仿佛水往荷叶上倒,留不下一点痕迹。他那时候心思全在息波身上。到跟息波的名份公开后,赫倩倩再见到他,神情冷漠,仿佛冰箱里刚出柜的冻肉,又冷又硬。他却满不在乎,心想高兴不高兴随便。可是不久同学间传说,她家跟校里某某实权人物有姻亲,他初时不信,继而后悔,竭力想改变彼此的冷战状态,可是一直收效甚微。繁凡知道症结所在,除非他跟息波断交,可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,只有舍鱼而取熊掌了。这选择当然是在息波没提出去沿海前的决定,现在她执意要走,他可要另做打算。

他坐在学校中央一个偏僻少人的凉亭里,差人去叫赫倩倩。天上的月亮带着昏黄,上过蜡似地。星星神秘地眨着鬼眼,仿佛已洞悉了人世间的一切秘密。他等得心灰意冷,以为赫倩倩不会来,正打算离开,一眼瞥见赫倩倩穿过乱树丛走近来。扑鼻的香味,脸上是细致涂抹的白粉和胭脂,给月光筛得均匀了,显得光洁滋润。雀斑也给这月光熨平了,又仿佛被月亮一口气吸到了天上,变成满天的星星。她身上是一袭薄似蝉翼的紧身长裙,勾勒出丰满的前胸、后臀。

繁凡心想,月亮真是个怪东西,它会使丑陋的东西变美,竟有些心动。他殷勤让座,无话找话地问赫倩倩一向可好,最近忙些什么。赫倩倩疏远、冷淡的回答冻缩了他的幻想,他想起那洋洋洒洒的求爱信,何等甜密热情。不过要重新点燃那熄灭的火焰并不难,只需一根火柴棍。他打算不顾一切,暂时将这火焰点燃,仿佛便秘的人服用泻药,顾不得考虑副作用,只图那通畅后的舒服。他体贴地说:“天有些凉,披上我的外套吧。”

这只是阴历三月天气,气温不算高,赫倩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微微有些发颤,也不知是真冷还是心灵颤动。她板着脸道:“你有什么事,就直说吧。”

繁凡打定主意要以热克冷,他柔声说:“你今晚真漂亮!”

赫倩倩的身子猛地一抖,红晕升上脸颊,可是月光吸食了它们的影子。

繁凡低声说:“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,辜负了你的好意——”站起身,面对着月亮,加大嗓音,背诵台词似地——“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,有多后悔!”

赫倩倩诧异地抬头问:“什么?你说你后悔?”

“我后悔。”仍仰面对着月光,仿佛在跟嫦娥。“你一定以为我跟息——石息波很幸福,其实我们之间根本不合适。她要走,跟她父母去沿海。”

“你们之间不合适?她要去沿海?”——站起身,踱二步,厉声——“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?”

“我需要向人诉说,你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
“我是最合适的人选?——嘲讽地——这么说,你是被抛弃了,这才想起我,对不对?”

“不!不是你想象的那样,她没有抛弃我。相反,是我打算放弃她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一定需要说明吗?”不等回答,鬼使神差地,“因为你对我才合适。我……我喜欢你!”

赫倩倩心跳得要跑出胸腔,她涨红脸,一字一顿道:“你一撒一谎!”

繁凡果断地捉住她的手,紧紧地握着,就像握着命运的咽喉一样。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,这捉弄人的月亮,是它让自己干了傻事。也许这样更好,让一切都尽早结束吧!息波要找寻她的桃花源,追求她的理想国,就让她自己去追求吧,他可不愿当傻瓜。

赫倩倩快速判断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,她是个踏实、实际的人,出身在官宦家庭,在家中排行老大,从小被父母调教得心眼伶俐,知道机会到来的时候要牢牢抓住,因为机会往往稍纵即逝。她自知相貌平平,对男同学缺少吸引力,可是才貌出众的女同学没有她那样出色的父亲,她知道现在的世界许多时候权利比才学更重要。读大学后,她看到繁凡才华出众,长相英俊,有意给他机会,可是好几次投石问路都没有结果,才有了那一次热情似火的书面表白。可恨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,她怪繁凡有眼无珠,对她的呼唤不理不睬,偏偏跟石息波来往亲密。她早已死心,料不到繁凡在毕业之际却有这番表白,心里虽然猜疑却禁不住惊喜,暗想姓石的总算被自己打败了,有种说不出的痛快。她表面不动声色,心里早已打定主意,这时抽出手说:“你今天晚上很会讲笑话,也许明天就该请我们吃喜酒了吧!”——怨恨的目光——“我只当你吃醉酒,算了。不过,不会有下一次。对不起,不奉陪了。”说罢高傲地昂头而去。

繁凡张开嘴,却发不出声音,脸上像是被人抽了记无声的耳光。他暗笑自己求佛不成,反被佛踢。好在丢丑丢得隐蔽,明天一样可以磊落做人。月亮、星星倒是听见看见,不过没有生命的东西不会也说不会讲,泄不了秘密。可是月亮不泄密,难保赫倩倩同样保持沉默,她会不会拿这事去炫耀?闹得息波知道了更麻烦。不行,得去找赫倩倩。慢着,找到她怎么说,倒不如不声不响,让这事悄悄过去。猜想她赫倩倩也没什么好讲的,自己不过泛泛说了句喜欢她,如果将来事情败露,老着脸不承认,看她有什么话好说。可恨这家伙不知好歹,有他这样才貌双全的男子垂爱还不肯俯就,眼睁睁错过大好时机。不过,也许她拒绝了更好,真找下她,保不准将来后悔。唉!只可惜不能靠她帮忙了,再想想其他办法吧。怪只怪令狐雄这狗东西,无事生非,放着那么多人不推荐,偏偏推荐他。搞不懂什么地方得罪的了这狗日的,平时关系不是挺好吗?现在看来平时称兄道弟全是水货。

当晚繁凡心烦意乱,没心思去会女友,第二天又忙着打探,到下午才懒懒回到宿舍。正准备去息波处,门卫送来封信,没有称谓,没有地址,空白如电影放映前的幕布。他自觉奇怪,忙抽出里头的信纸,上面写着短短几行字:

原谅我昨晚的无理!我实在被你大胆的表白弄昏了头。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,请于今晚八点仍在凉亭一会。我等你!

信中不具落款也不具日期,可是这一切全不妨碍繁凡理解,他看懂读明白了。繁凡握着拳头在屋里转圈,走几步又停下来读信,心想这可是关键时刻,取熊掌还是取鱼在此一举。最后他决定赴约,见面后见机行事。当务之急,是要赫倩倩马上去党委书记家,替自己打探。

他来到凉亭时,赫倩倩已经等候多时了。一见面,繁凡就知道赫倩倩今晚十分热情主动。她语气温柔、甜润,吐出的每一句话,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预先在蜜糖里浸过似地。她身上散发的香味仍然浓郁,衣服新换了一套,仍然勾勒出丰满的身体曲线。头发吹剪过了,上面糊着一层干胶,像木刻的假发。

今晚有着和昨晚同样的圆满、丰盈的月亮,高高地挂在苍穹,射出冷冷的清辉,俯视着人间上演的一出出闹剧和喜剧。

赫小姐见繁凡来了,莞尔道:“你真准时!你约会从来都这么准时?”繁凡略显尴尬。赫倩倩宽容地一笑,用手背碰碰他,递上一袋开心果。这玩意情人间爱吃,看它嘴半开半闭的样子,真跟笑着似地。恋人们吃东西颇为科学,正应了开心人吃开心的东西这句老话。繁凡伸手去拿,袋小手大,掏两下没掏着,赫倩倩笑嗔道:“真笨!”娇声命令他摊开手掌,从里面倒出指头大的几粒,一如吝啬人的爱情。繁凡若有所思地嗑着,因为心思不够,咬碎了壳里的肉,惹得赫倩倩又嗔笑道:“噫!你怎么连壳也吃?算了,我给你剥吧——张口,好!”繁凡受着这恋人般亲密的照顾,心中已经有底。他暗想看不出这又粗又黑的家伙,倒颇解风情,不知她是从书上学来的,还是实际操练出来的,搂到怀里又不知是什么滋味,息波这方面就不如她,心中突然一阵轻快的嫉妒。

赫倩倩见繁凡只吃不说话,道:“今天怎么变哑吧了?”繁凡反戈一击道:“不是你约我来的吗?你说你说,我听着。”一边联想起昨晚她那番高傲,今天——哼,好玩!赫倩倩将身子一扭,手帕同时一抖,一股香风直扫他的脸膛:“这么说,我可走了?”繁凡知道她未必走,坐着不动。赫倩倩她知道繁凡不会让走,故意走两步。

到底是农民的儿子,不及官家小姐有手段,眼看赫倩倩下了台阶,繁凡沉不住气,喊道:“嗳!我还有事要说嘞。”赫小姐顺势往石柱上一靠,问:“什么事?”繁凡把县上的事说一遍。赫倩倩嘴角上挑道:“我就知道你不是成心找我——我才不管嘞。”又抬脚作势要走,繁凡赶上前拉住道:“不管不行,我就要你管!”赫倩倩假意挣扎说:“嗳,放手!别拉拉扯扯的好不好!当心给你的那个情人——”繁凡被挑逗的性起,伸手捂她的嘴说:“看见又怎么样?我……”

一句话没吐完,一阵脚步声跑近。赫倩倩面对来人,突然朝他怀里一扑道:“繁凡!”来人亦喊:“繁凡!”

繁凡回头,正是息波。他一时心虚气短,结结巴巴道:“你——你怎么来了?”息波喘气无语,唇齿微颤。赫倩倩面无表情,道:“是我叫她来的——石息波,这出戏好看吧?”繁凡震惊道:“什么?你——你什么意思?”

“什么意思?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意思?哈哈哈!”一阵幸灾乐祸的笑。息波被这声音刺激得意识恢复,打个冷噤,转身就走,仓促中绊住了篱笆,跌倒在地面。繁凡下意识地上前扶她,息波厉声道:“不要碰我!”繁凡缩回手,背过身去。息波爬起身来,一拐一拐地走远了。繁凡回头,逼近赫倩锖,气愤地喊:“你——”

“我怎么了?”收住尖厉的疯笑,露出坦白的愤恨,“我长得黑长得粗,碍着人什么了?长得不漂亮就低人一等吗?你想耍弄我,告诉你,没门!上次你把我的信拿去四处张扬,这次又想利用我通路子。告诉你,繁凡,聪明反被聪明误,这点道理你总该知道吧?你用不着怪谁,这是你活该!”说罢鼻子里哼一声,歪着头走出凉亭,口里唱道:

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

我无法把你看得清楚

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

仿佛走入了层层迷雾

……

繁凡咬紧下唇僵在台阶上,月光清冷地照着,带着嘲讽的微笑。他愣怔过片刻,心想:“好吧,姓赫的,我也不会放过你!”不顾一切地追上去,拉住赫倩倩,抱住她,强迫接吻。赫倩倩先还挣扎,后来就降服了,手脚瘫软像抽掉筋骨的鱼,软软地粘在他身上。好半天,俩人分开来,女的说:“你得为你所做的一切负责。”

“负责,可以!”——戏谑的口吻——“那我们就结婚吧。”——奇怪说这话跟说上厕所一样平淡无奇。也许人生求婚只能一次,次数一多难免走味。赫倩倩仔细研究他的脸,探究地问:“当真,你不后悔?”复叹口气道:“你要对我好。”

“可以。”

“那她呢?你真……”

繁凡发火道:“她她她,你为什么总跟我提她?”——放缓语气——“我早跟你说过,我跟她已经结束了,早结束了。”

息波那天去繁凡宿舍迎头撞见赫倩倩后回到宿舍,文姬见她脸色不正,问:“怎么,吵起来了?这个繁凡,真不识抬举,我找他去。”——一边埋怨——“我说陪你去,你偏不。”息波淡漠地说:“没什么,随他去吧。”找出剪刀,把那只包拆开,铰里面的毛衣。文姬正在收拾皮箱,看见了,赶过去抢,早铰出一个破洞。她拿在手里叹息道:“哎,好好的毛衣。你这是何苦?还说没什么,我看你就是放不下,要不要我去找他?”

“你要是去当心我跟你翻脸。”

“好好好,不去,行了吧!可是我明天一走,你怎么办?”

“你尽管走好了。我们电话联系。”

息波躺到床上,望着天花板出神。文姬说:“那上面不会有答案的。我问你,当真要去沿海,不留省城了?”息波不作声地认可。文姬叹气说:“也好,这样我们也近一步,将来我从日本回国找你方便些。”息波暂时放下自己的心事,问:“文姬,你真考虑好了,跟田中走?我可再次提醒你,日本是个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国家,当心受不了。再说语言、饮食、风俗习惯,还有气候都跟国内都不同,你能适应吗?”文姬走过来跟她靠一个枕头上,说:“我顾不得那么多了,先过去再说。实在不行,再回来。国外总比国内好,不然那么多人为什么都削尖了头往外跑。我有这个机会,白白放弃了岂不可惜。”息波眼睛盯着她问:“文姬,你说实话,真的喜欢田中?”文姬答非所问:“他对我很好,他很喜欢我。”息波挪揄道:“喜欢你?当然喜欢你。他已经四十出头,‘屋顶’半秃,”——用手拍脑门——“你才多少?二十四岁,年轻漂亮有学识,他当然喜欢你。我猜他在日本准是找不上好人家,不然会独身到现在?你可要想好,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。”

文姬说:“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,有爱情不同样痛苦?你爱过,结果怎么样?”这话切中痛处,息波不再说话。文姬抱歉道:“息波,我不是有意的,我——”

大学四年,文姬和息波相处最好,可以敞开心扉,无话不谈。

“你不用解释。其实告诉你,我反觉得幸运。”

文姬瞪大眼睛问:“真的?”

“你想想,这样的结局如果发生在结婚后,会怎么样,那不是更惨。所以能在结婚前认识一个人反是幸运的,至少两不耽误。这几天我静下心来,设身处地的替繁凡一想,反而原谅他了。你想想看,他出生在那种家庭,苦怕了,有机会让他脱离苦,他会放弃吗?不过这种人能把书读得那么好,倒是一个奇迹。对!正因为他一无所有,一无所傍,才要拼命读书,考大学,考名牌大学,然后才能脱离农村,脱离苦,这是他刻苦用功的动力。可笑我们不了解,当初还把他崇拜得五体投地。其实他跟我完全是两种人,从最初的一刻就是误会。现在这个误会总算结束了,说实话,我还要感谢赫倩倩嘞。”

文姬哧哧发笑,笑息波是个圣人。

“嗳,没有她,我不会那么清醒,她帮我彻底看清了繁凡,以前我对他了解得太少。他为逃避吃苦,不惜投入一个不爱的女人怀抱,哼!这种人说实话就不配我爱。嗳!文姬,你记不记得他当初怎样形容赫倩倩的?”奇怪女友不理会,想一想明白过来,抚着文姬的肩说:“文姬,现在轮到我道歉了,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。你跟田中走,不是图日本好,是——”是什么呢,她一时也说不上。

文姬冷笑道;“你明明知道是,不用回避。”——话中带嚷——“我是嫌贫爱富,跟繁凡没什么两样。只不过他看中的是一座省城,我看中的是整个日本,本质上没有区别,我跟他是一丘之貉。你现在也看透了我吧?我是没资格笑别人的,半斤八两,差不到那里。只有象你这样深明大义,爱国爱家的爱国人士才配得上笑人。”

息波带笑带气道:“你这家伙好没道理。你明明对我说,去日本是为了进一步深造,连学校都联系好了。”

“可是我骗了你,也骗了我父母,我并没有联系什么学校,去日本是在家烧饭,当厨娘。摆弄那些生鱼片根本不需要导语和主体,田中家也不在什么东京,他家在很偏远的乡下,去东京要两个小时地铁。你知道东京的地铁是什么速度?平均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。”说完朝被子上一伏,身体抽搐。

息波抚着她的背,埋怨道:“这是何苦!这是何苦!既然这样,就不要去好了,现在还来得及。凭你的条件还愁在国内找不到一个合意的人。”文姬捶床板道:“晚了。”息波悚然一惊问:“怎么,难道你——你真糊涂。”

晚上息波陪文姬去辞行,大家都羡慕地说:“啊,区小姐,到日本必定前程无量,将来有了发展,可别忘记我们哟。”

有人托她给东京的儿子捎土产,文姬爽快地答应了,她仔细放好那个留学生的地址,心想万一哪天跟田中闹翻,可以投靠日本的中国同胞。

她们回宿舍的路上,碰上了令狐雄,油亮光滑的脸,笑嘻嘻道:“哎哟!哪来的两位大美人,原来是你们呀。走走走,去我家坐坐。”她们都知道令狐夫人厉害,忙说:“正想跟科长辞行,刚巧碰上了——家里嘛就不去了,明天还得赶早车。”

令狐科长眼光从文姬扫到息波,向侦察敌情的探照灯,问:“怎么,都要走吗?”文姬说:“不,是我。息波——”息波忙捅她,令狐科长聪明,打哈哈道:“哦!啊!再见,再见!区小姐,恕不远送。祝你一路顺风,前程似锦!”

她们俩走到宿舍楼附近,隐约看见电线杆下有个人影一闪,文姬眼尖,低声说:“嗳,是他。”息波懒懒地说:“我上去了。”文姬拉住她道:“急什么?问问他。”息波道:“算了,省得麻烦。”走出几步,想起什么,从背包里抽出只信封,“喏!把这个给他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早点上来。”

息波上楼,繁凡才从树影后走出来。文姬说:“你干什么,鬼鬼崇崇的。”繁凡嗫嗫道:“没——什么,路过。哦,听说你明天要走,不送你了,一路顺风。”

“我倒想让你送,只怕——”伸出两个指头——“这两个人都不不会高兴。好,就这里说再见吧。”繁凡似还有话讲,望一眼楼上,那里刚亮起一盏灯,叹口气,挥挥手道:“我走了,再见!”

“再见!”文姬手一舞,才发现还拿着信封,她喊回繁凡。“她有东西给你。”

繁凡接过信封,心里已经明白。他情知不是好事,却急急地打开,仿佛被判死刑的人,非看见了一纸判决书方才死心。里面果然是旧信,此外再无片言只语,无声证明着一场爱情的结束。他不愿细看,粗粗裹上转身就走。文姬于心不忍,问:“不上去坐一会?唉!你们是怎么回事,好好的,说分就分。”

繁凡心虚地问:“她没跟你说?”

“说了。”

繁凡略显尴尬,顿一顿问:“她还好吧?”

“还好。”

“那就好。你劝劝她,人生是讲缘分的,属于你的东西怎么也属于你,不属于你的东西费尽力气也白搭。”

“一定转告。”

第二天大早吃过饭,息波帮文姬把皮箱放进出租车后座,正要上车,准备去火车站,文姬在副座上冲她摆手说:“你别送了。”

息波看她眼圈潮红,鼻子、眉毛挂着哭的幌子,故作轻松道:“送君千里,终有一别。我们也不必搞十八里相送……再见!”

司机发动车,文姬探出半截身子叮嘱:“写信!”这话她们彼此已经说过多遍。息波点头。

文姬再次重复道:“给我写信。”突然用手帕按住了口鼻。

息波鼻子里也是一阵酸楚,好容易控制住那阵潮润,抬头看时,车早转过一道弯看不见了。

回宿舍的路上,息波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她想同学一个个都走了,连文姬也走了,只剩下自己,得赶快给父亲打电话,问问那边的情况,这学校她是一分钟也不愿意呆了。

暑假转眼过去七天,308宿舍只剩息波一个人,她焦急地等着父亲的挂号信。信中按约定有份公函,是将她与这座城市切断的一道行政命令,同时也是她加入另外一座城市的通行证。可是左等右等,公函像是写错地址的信就是不见踪影。

息波的生活已过得十分不方便:食堂处于半停状态,烧出的饭菜是助人降食欲减脂肪的,她需要的却是增肥。这倒不算什么,她有点钱,可以下馆子去改善改善。可是学生在吃的方面难免简单,她们有钱买书,却没钱吃饭,所以这饿肚子的苦一半也算是中了知识的毒。

喝水也成了在不大不小的难题,开水不开,是拉肚子的特效药。烧水老妇每天用电茶壶烧水,只保自己不闹肚子。学生没有电茶壶,只好到医院开氟哌酸。如果这事给药品经销商的尖耳朵听到,肯定会给老妇颁发贡献奖。吃饭也好。喝水也罢,这些麻烦都还能克服,可是另有一种骚扰却使她难以忍受。

暑期的校院正是自由王国中的自由时代,师生、妇孺,三钢五常均可自由出入。这本是为正派人提供行为方便的,可是保不准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,利用来做一些鸡鸣狗盗的事情。息波天姿国色,是害周幽王亡国的褒姒,助勾践灭吴的西施,颇具一顾倾城,二顾倾国的魅力,不少人把她当成唐僧肉,恨不能吃上一口,仿佛吃了可以长生不老。

客观地说这怪不得那些追逐者,常言道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”,错就错在花太美、柳太风情,怨不得发痒的手要折花断柳。这趋之若鹜中自然不乏真心实意的青年,当然也不缺少贪图享乐一时的采花大盗。比如这天晚上的造访者,油嘴滑舌的令狐科长是也。

令狐科长本是息波大一时的《编辑学》老师,是解惑释疑的传道者。可是传道者也是血肉之躯呀,吃五谷杂粮,难免生出七情六欲。谁说为人师者就不能爱慕学生?前人中早有鲁讯、马克思这批伟人作表率,后人为什么就不能效仿呢?

四十有二的令狐科长虽然长得黑瘦干枯,却嫌家中的糟糠之妻其貌不扬,理论根据是男人尚才不尚容,女人尚容不尚才。他难以了却郎才女貌的心愿,早在三年前就让糟糠之妻下堂让贤,新娶了二房太太,并且已于四十岁那年喜得贵子。照理说家中藏有娇妻美眷应该知足,可是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令狐科长对女人的态度难免像韩信统兵,多多益善的。

这天他探得石同学独守空房,不由替她寂寞。暗想这真是天赐良机,多时心仪的猎物,今天唾手可得了。老天既然有意要成全他们一夜风流,天意如此,怎能违抗呢?他这思美的情怀浓得化开不,新起的念头像要落雨的天要嫁人的娘,生长得蓬蓬勃勃。大科长饱醮激情,准备用实际行动修改“男女授受不亲”的古训,向师道尊严挑战。不,他早已不为人师,荣登科长宝座,所以只能算以权谋私。

当晚已过九点,他突然大驾光临学生寒舍。见到原来的学生,初时倒也能装出温文尔雅、彬彬有礼的长者风度,保持男女间该有的距离,以示为师坐怀不乱的高节。不过等到学生泡来香茶,他鼻孔里钻进了学生的肉气,眼睛看到了学生的肉身,心思就怎么也集中不到茶上了。

他目光光躲躲闪闪地在学生胸臀间扫描,嘴上不无用意地问:“息波,怎么不回家呀?”学生听他喊自己的名字,不生亲切反生警惕,仿佛凶杀案中的杀人线索。联想起科长平时的言行,小心谨慎道:“还有点事。”

“什么事,要我帮忙吗?”

科长话中大有不分彼此的暖昧,他希望学生能凑趣地回答:“好啊!”同时附加一个媚眼,如此一来可省下他不少口舌,使这次调情变得顺风顺水、双方有意。

不料学生却刻板地说:“谢谢,不麻烦了。”好像她活了二十多年,与人交往事只知道走平行线,那种无限延伸永不相交的平行线。息波不了解科长曾在中学上过一年几何课,最大的收获就是把“两条直线相交,只有一个共同点”的数学定理活学活用到人际交往上,认为两性之间,只有一个共同点,那就是性。他们不必了解彼此的过去也不需把握将来,全部的故事,就只有今天,只有今晚。至于今晚之后如何,彼此不需负责,也不需考虑。科长恨不得能把这种高明而新潮的论调拿到课堂公开演讲,只可惜校长大人过于古板,这种颇具超前意识的理论一直未能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,而只能在私下交流。

这时他对息波说起来仍然忿忿然,认为学生顽固不化,都是学校课程设置不当造成的恶果,大有必要个别辅导。他引经据典,比课堂上传经讲义的时候生动活泼多了。

不懂新生活的学生听得面红耳赤,她想不到继初中生理卫生的大课后,还会有这一次单独的补习,窘迫而恼怒,低着头、别着脸不说话。可是科长并不识相,像失控的汽车轮子,刹不住地一路“开”下去。他说:“息波,这许多学生中,我对你最……呃,对你最另眼相看,你知道为什么吗?唉!你不要对我总是那么客气,啊?”解释不需要客气的理由,是因为没把她当学生看,所以她也不应该把他当老师看,至于他们之间该有的关系,坦率陈词道:“我欣赏你,以我们男人的眼光看,是你的青春和美丽。青春美丽对于女人,好比金钱对于世界。有了金钱,就不愁没有世界。换句通俗的话说,有了美丽,就可以征服男人,征服世界……”不顾及学生流露的反感,继续诱惑。“拥有美丽,而不善于运用,那美丽就好双丑陋一样不可取。不会运用美丽的人,不算聪明。”

息波忍不住揶揄道:“依科长之见,女子只要美丽就行了?把美丽当商品,卖给男人就是聪明,是不是?那么,我要请问,不漂亮怎么办,老了怎么办,是不是就该跳楼?”

令狐科长当然不会傻到品不出话里的刺,他见风向不对,转题道:“息波,我听说你不去电视台了,他们可在另外找人了。”——看学生无动于衷——“怎么样,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,还来得及。如果你不好意思开口,我出面帮你说。唉!我真为你着急,连觉也睡不好。”天知道他没有撒谎,他真的睡不好觉。不过并非为学生的工作,而是为学生的肉体。他昨晚一夜失眠,连与二房夫人天天操练的床上运动都免掉了。可是他吃苦节欲,学生却不领情。

“不过,不要急。我一定为你想办法。沿海有什么好去的?就留在这里,我会好好照顾你,啊?”——说时亲昵地拍了拍学生的手背——“你还不知道我是推荐小组的组长吧?学校介绍对用人单位很有用,如果我给你写封信,你找工作台就容易多了,来来来!”——顺势搭住学生的肩,又不经意地往腰上一搂——“如果你不想去电视台,我可以给你推荐别的地方,我们好好商量商量。”

息波兜里早揣着一封正经八百、盖着学校公章的推荐信,对令狐科长诱饵似地那封推荐书不仅不感到必要,而且表示怀疑。她正心里疑惑,腰肢上发生紧急情况,忙用手一推,同时站起身,垮脸说:“谢谢,我不需要。”

科长明白自己操之过急了。他尽管恼怒却隐忍不发,因为这时的他不是站在讲台上,居高临下、传经论道的尊者,这时的他是曲着半截身子请求垂爱的凡夫俗子。他巧舌如簧道:“我说的是个人推荐信,你也有吗?我跟日报的总编是同学,和宣传部的部长是校友,昨晚我们还在一块喝酒。只要我写封信,工作的事绝对没问题。”

他明知道学生已决意出省而非留省,还是要拍这个马屁,结果当然要被马踢。息波短促地说声不需要,板着脸不说话,那意思再明白不过,“请你走人!”

科长眼看时针已指向十点,离二房太太规定回家的时间只剩最后三十分,他禁不住心浮气躁,顾不得婉转,生硬地捉捏住学生的手,一边揉搓,一边道:“只要你听我的,什么都好办。”

学生用力抽手,科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趋势一头扎进她怀里。双臂缠住学生的细腰,一张褐色、干裂的老嘴快速地压到对方鲜艳的唇上,带着酒味的舌尖同时急迫地探进去。

息波一阵眩晕,双手从脑后一把揪住科长稀疏的黄发,脚同时乱踢。科长忍痛不撒手,捉住她的头,馋嘴似地乱啃一气,污浊的唾液糊了她一脸,息波气得一扬手掴在他脸上。

科长捂住新添的五个指印,一怔后骂道:“臭婊子,你敢打人!”一边逼上来。息波瞪大双眼,紧张地后退,无意中摸到热水瓶,操起来喝道:“不许动!”

可是科长死猪不怕开水烫,仗着力气大,冲上去争夺。俩人打斗中,水瓶在墙上撞开了花,响声惊动经过楼下的一位同学。他听见声音异样,大声问:“谁?”没有回答,息波的嘴被科长捂住了,男学生又接连喊过几声,哮哝着奇怪走远了。

发生过这段插曲,科长不敢多逗留,更担心着太太,只得做战略战术上的撤退。他暗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明天再说。

科长大人主意既定,便镇定自若地叉开五指理理凌乱的头发,抻抻衣服,拉拉领结,走到门边,掀开一条缝探了探,确定没人,回头说:“你等着瞧!”闪身走出去。门上一阵奇怪的响动。

息波奔过去拧上保险,又拖了把木椅抵在门后,这才发现衣服早汗湿透了。她长长地吐口气,当即决定明天一早去买火车票,投奔三千里外的父母。 点击进入整本阅读《金屋(书号:12596)》